《汤姆索亚历险记》
教堂的长廊里响起一阵沙沙声,可是没有人听见。不久,教堂的门嘎吱一声开了,牧师
拿开手绢,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站在那里呆住了!于是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顺着牧师的视线看
过去,接着全体到会者一下子都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死而复活的这三个孩子沿着过道大踏
步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汤姆,乔在中间,哈克殿后。他们刚才一直躲在那没人的长廊里,
倾听着追悼他们的颂词哩!
波莉姨姨、玛丽,还有哈帕一家都一下子向这几个复活的孩子扑过去,把他们吻得透不
过气来,同时倾吐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而可怜的哈克却站在那里,窘迫不安,很不自在,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逃到哪里才能躲开这些不表示欢迎自己的眼光。他犹豫了一
下,正打算溜走,可是汤姆抓住他,说道:
“波莉姨妈,这不公平,哈克也该受人欢迎才对。”“是的,说得有道理,我就欢迎
他。他没有母亲真可怜!”
波莉姨妈的亲切关怀,反倒使他变得更加不自在。忽然牧师放开嗓音,高唱起来:“赞
美上帝,保佑众生——
唱!——大家尽情地唱呀!”
大家果然热情地唱了起来。人们以饱满的热情,大声唱起了颂歌,歌声回荡在教堂上
空。海盗汤姆·索亚向四周张望,发现周围的伙伴们都在羡慕他,心中暗自承认,这是他平
生最得意的时刻。
当那些“受骗”的参加葬礼的人成群结对地走出教堂时,大家都说要是能像今天这样热
情地唱颂歌,情愿再被捉弄一次。
《鲁滨逊漂流记》
小说梗概(第三人称自述)
鲁滨逊的父亲原来指望他学法律,但是他却一心想去航海。有一天,他去赫尔,他的一位同伴正要坐他父亲的船到伦敦去,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鲁滨逊动心了,所以跟他而去——这是1651年的8月,当时鲁滨逊十九岁。 船刚驶出海口,便碰到了可怕的风浪,使鲁滨逊感到全身说不出的难过,心里十分恐惧。鲁滨逊在痛苦的心情中发了誓,假如上帝在这次航行中留下他的命,他在登上陆地后,就一定要回到他慈爱的父母身边,从此一定听从他们的忠告办事。 可是第二天风停了,浪也歇了。太阳西沉,继之而来的是一个美丽可爱的黄昏,这时又喝了他的同伴酿的一碗甜酒,鲁滨逊就把这次航行后便回家的决心丢到九霄云外去了。鲁滨逊的这种习性给他的一生招来了巨大的不幸——任性的行动常给他带来灾难,可鲁滨逊总不肯在灾难来临的时刻乘机悔改。待到危险一过去,就忘掉了所有的誓言,又不顾一切地投入了他的毫无名堂的生活。 在第一次狂风暴雨似的航行后,鲁滨逊又有过几次不同的冒险。在去非洲的几内亚做生意时,他被一艘土耳其的海盗船俘虏,被卖为奴隶,经过许多危险,最后逃到了巴西,在那里独自经营一个甘蔗种植园,生活过得很顺心。可这时鲁滨逊却又成了诱惑的牺牲品。巴西因为人工不足,有几个种植园主知道鲁滨逊曾为做生意而到过非洲的一些奴隶市场口岸,他们竭力哄诱鲁滨逊作一次航行,到那一带去为他们的种植园买些黑奴回来。 听从坏主意,人就会倒霉。他们的船在南美洲北岸一个无名岛上触了礁,所有的水手及乘客全都淹死了,上帝保佑,只有鲁滨逊一个人被高高的海浪卷到了岸上,保住了一条命。当时他所有的只是一把刀、一只烟斗和一个盒子里装的一点儿烟草。待到鲁滨逊的体力恢复,可以走路了时,他就沿着海岸走去。使他大为高兴的是,鲁滨逊发现了淡水。喝了水后,又拿一小撮烟草放在嘴里解饿。他就在一棵树上栖身,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振作了精神,海上风平浪静。但最叫鲁滨逊高兴的是他看见了他的那艘船,待到潮水退下,看到它竟离海岸很近,鲁滨逊发现可以很方便地游到船上去。船上只剩下一只狗和两只猫,再没有别的生物。不过船上有大量的生活必需品,这样,他就干了起来。为了把那些东西运到这个岛的一个水湾里,鲁滨逊专门制造了一只木筏,还把岛上有淡水而且比较平坦的一块高地作了他的住所。面包、大米、大麦和小麦、干酪和羊肉干、糖、面粉、木板、圆木、绳子——所有这些,再加上几支滑膛枪、两支手枪、几支鸟枪、一把锤子,还有——那是最没有用的——三十六英镑。所有这些东西鲁滨逊都一天又一天——在两次退潮之间一一从船上运到了岸上。到了第十三天夜里,他的搬运工作做完了,一个浪把船卷走了。鲁滨逊躺下来时,虽然像平常一样害怕,但他心里对上帝也满怀感恩之情,因为鲁滨逊知道,他已为以后对付这个荒岛作好了准备而心里感到踏实了。 岛上有不少野果树,但这是鲁滨逊过了好久才发现的,他把它晒成葡萄干。岛上还有到处乱跑的山羊,但是,要不是他从船上取来了枪支弹药,它们对鲁滨逊又有何好处呢?因此,他有理由感谢仁慈的上帝,让船搁在海岸边,直至使他搬来了对他有用的一切东西。 要想确保鲁滨逊能在这个岛上生存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尽可能地相继办了几件非办不可的事。但是鲁滨逊的努力并非总是交上好运道。他在第一次播下大麦和稻子的种子时,这些宝贵的存货就浪费了一半,原因是播种得不是时候。鲁滨逊辛辛苦苦花了几个月工夫,挖了几个地窖以备贮存淡水。花了四十二天时间,才把一棵大树砍劈成第一块长木板。他起劲地干了好几个星期,想制造一个捣小麦的石臼,最后却只好挖空了一大块木头。鲁滨逊足足花了五个月工夫,砍倒一棵大铁树,又劈又削,让它成了一只很像样的独木舟,以备用来逃离这个小岛,可结果却因为怎么也没法子使它下到海里去而不得不把它丢弃了。不过,每一桩失败的事,都教给了他以前不知道的一些知识。 至于自然环境,岛上有狂风暴雨,还有地震。鲁滨逊那时也对一切都适应了。他种植并收获了大麦和小麦;采来野葡萄,把它们晒成了很有营养的葡萄干;鲁滨逊饲养温驯的山羊,然后杀了吃,又熏又腌的。由于食物这样多种多样,供应还算不差。如此过了十二个年头,其间,岛上除了他本人之外,他从来没见到过一个人迹。这样一直到了那重大的一天,鲁滨逊在沙滩上偶然发现了一个人的光脚印。 他当时好像挨了一个晴天霹雳。鲁滨逊侧耳倾听,回头四顾,可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他跑到海岸上,还下海去查看,可是总共就只有那么一个脚印!鲁滨逊惊吓到了极点,像一个被人跟踪追捕的人似地逃回到我的住处。一连三天三夜,他都不敢外出。 这是人怕人的最好说明!经过十二年的痛苦和苦干,十二年跟自然环境相抗争,竟然会因一个人的一只脚印而恐怖不安!但事情就是这样。鲁滨逊了解到这是那块大陆上的那些野人吃人的一种习惯。他们把打仗时抓来的俘虏带到这个岛上他很少去的那个地方,杀死后大吃一顿。有一天早晨,鲁滨逊从望远镜里看见三十个野蛮人正在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已煮食了一个俘虏,还有两个正准备放到火上去烤,这时他提着两支上了子弹的滑膛枪和那柄大刀往下朝他们跑了去,及时救下了他们来不及吃掉的一个俘虏。鲁滨逊把他救下的这个人起名为"星期五",以纪念他是在星期五这一天获救的,他讲话的声音成了鲁滨逊在这个岛上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听到的人声。他年轻,聪明,是一个较高级的部族的野蛮人,后来在鲁滨逊留在岛上的那段时间,他始终是鲁滨逊的个可靠的伙伴。在鲁滨逊教了他几句英语后,星期五跟鲁滨逊讲了那大陆上的事。鲁滨逊决定离开岛了。他们制造了一只船,这次不是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造。正当他们差不多已准备驾船启航时,又有二十一个野蛮人乘着三只独木船,带了三个俘虏到这个岛上来开宴会了。其中一个俘虏是个白人,这可把鲁滨逊气坏了。鲁滨逊把两支鸟枪、四支滑膛枪、两支手枪都装上双倍弹药,给了星期五一把小斧头,还给他喝了好多甘蔗酒,鲁滨逊自己带上了大刀,冲下山去,把他们全杀死了,只逃走了四个野蛮人。 俘虏中有一个是星期五的父亲。那个白人是西班牙人,是鲁滨逊前几年看见的那艘在他的岛上触礁的船上的一个幸存者,当时鲁滨逊还从那艘船上取来了一千二百多枚金币,但对这些钱他毫不看重,因为它们并不比沙滩上的那些沙子更有价值。 鲁滨逊给了那个西班牙人和星期五的父亲枪支和食物,叫他们乘着他新造的船去把那艘西班牙船上遇难的水手们带到岛上来。正在等待他们回来时,有一艘英国船因水手闹事而在鲁滨逊的岛附近抛了锚。鲁滨逊帮那位船长夺回了他的船,跟他一起回到了英国。他们走时带走了两个也想回英国去的老实的水手,而让闹事闹得最凶的一些水手留在了岛上。后来,那些西班牙人回来了,都在岛上居留了下来。开始时他们双方争吵不和,但定居后,终于建立起了一个兴旺的殖民地,过了几年,鲁滨逊有幸又到那个岛上去过一次。 他离开那个岛时,已在岛上呆了二十八年他总以为他一到英国就会高兴不尽,没想到鲁滨逊在那里却成了一个异乡人。他的父母都已去世,真太令人遗憾了,要不鲁滨逊现在可以孝敬地奉养他们,因为鲁滨逊除了从那艘西班牙船上取来的一千二百个金币之外,还有两万英镑等待着他到一个诚实的朋友那儿去领取,这位朋友是一位葡萄牙船长,在鲁滨逊去干那项倒霉的差事之前,鲁滨逊委托他经营我在巴西的庄园。正是为了去干那差事,使鲁滨逊在岛上住了二十八年。鲁滨逊见他如此诚实,十分高兴,鲁滨逊决定每年付给他一百葡萄牙金币,并在他死后每年付给他儿子五十葡萄牙金币,作为他们终生的津贴。 最后鲁滨逊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他除了因为要到那个上面讲的他住过的岛上去看看,又作了一次航行之外,再没作漫游了。鲁滨逊住在这儿,为鲁滨逊不配得到的享受而心怀感激,决心现在就去作一切旅行中最长的旅行。如果说鲁滨逊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要认识退休生活的价值和祈祷在平静中过完他们的余日。他还能活多久?
《骆驼祥子》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
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
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①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
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
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
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
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
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
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②。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
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
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
自己的嚼谷①。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
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
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
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
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
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
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
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
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
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
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
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
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
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
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
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可是他们
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①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
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
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
“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
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
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
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
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象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
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
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
自己手里,高等车夫。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
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
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象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
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
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
他自由,独立,象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
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
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
①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
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生长在乡间,失
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
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
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
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
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
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
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
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
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
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
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象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
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①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
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
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
的他自己笑了。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
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②粗;脸
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
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
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
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象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
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
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象民歌似的由
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
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
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
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
好似咬着自己的心!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第一天没拉着
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象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
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
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的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
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
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
总不会出了毛病。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
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的讲
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
么简单可爱,人们好象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心,也只
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到,
“认识呀?”他就又象装傻,又象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
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象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
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
们。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
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
“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
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
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
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
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象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
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
以打住。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
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
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
遇上交际多,饭局①多的主儿②,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
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
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
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
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
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
一面儿的。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
③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
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
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象老
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
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
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
车轴盖碰丢了。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
有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
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还有
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作的,可是敢情他也
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
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
足。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
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
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祥子
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
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
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
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
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
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
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
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
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
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
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
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
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