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哲学传入中国,从马君武在1903 年《新民丛报》上撰文介绍开始算起,迄今已有一个世纪的历史。在这一个世纪里,黑格尔在中国的命运可以说是戏剧性的。这位马克思的私淑老师在中国曾经具有仅次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亚圣”地位,是中国西方哲学研究中风头最劲的研究对象,而且影响远远超出哲学界,在其他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领域都有一定的影响。可是,改革开放以后,虽然黑格尔研究在某些方面还有开拓,但总的说来呈江河日下之势。不但与当年的盛况不能相比,而且与黑格尔的重要地位也是绝不相称的。
黑格尔研究在中国的萧条和冷落,固然有些外部原因,但却与我们以往对黑格尔哲学的理解有很大的关系。本文的目的不是要追溯黑格尔哲学百年来在中国的研究传播过程, ①而是要从学理上批判地反省一个世纪以来我们(中国大陆学者) 对黑格尔哲学的理解。
一上个世纪30 年代,在纪念黑格尔逝世一百周年时,中国学术界曾经发生了一场关于黑格尔哲学的争论,虽然这场争论后来几乎被人遗忘,但在今天看来却有重要的意义。这场争论的焦点,在于如何理解黑格尔哲学,具体而言,如何理解他的形而上学。先是张君劢1931 年在《晨报》上发表了题为《黑格尔之哲学系统与国家观》的文章,提出黑格尔所致力的是本体论和形而上学,而不是认识论。因认识论“每以宇宙为已成之局,但问其何以能为吾人所识认,而不问其所以变迁之故”。而黑格尔认为外部宇宙如何造成是自然科学家的事“, 自论理学上以默察宇宙所以造成,则哲学家之事也。以哲学家自居于创世之主人,而推想此世界之所以造成,与其必经阶段”〔1 —p312 〕 。
张颐却认为,张君劢对黑格尔形而上学的理解实际是把形而上学理解为天地开辟论或世界创造论(cosmogony) ,甚至神学意义上的创世学说。形而上学的职志是阐明本体的真性和宇宙的结构。
所以“哲学家的问题亦只为宇宙之如何结构(How is the universe constituted ?) ,而非宇宙之造成”—p32~33 〕 。如果说张君劢在意的是宇宙的创造的话,那么张颐在意的就是宇宙的结构了。“结构”是西方哲学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也是中国人不太讲因而常常忽略的概念。如果张颐能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的话,也许真能提出与张君劢不同的理解。可惜张颐对他自己的观点并未进一步详细申论,而是急于指出张君劢的误解。
张君劢回答说,他所说的“造成”(creation) 当然不是宇宙起源论或宇宙创造论的天地开辟的意思,是指“论理学上世界造成也”,即宇宙生成的逻辑条件。他不认为讲“造成”有什么问题,因为黑格尔本人也多次用这个词。并且,我们也不应该忘记,“黑氏本以形上学为立场,本以上帝为主题也”,证据就是他在《逻辑学》导论中说的,逻辑学的内容是“上帝的展示,展示出永恒本质中的上帝在创造自然和一个有限的精神以前是怎样的”—p31 〕 。张君劢的这个答辩在张颐看来是反而坐实了他对张君劢理解的怀疑。他重申,形上学问题为宇宙之“结构”(constitution of the universe) ,为其“组织大纲”(general structure) 。“或曰宇宙之真性,或曰最终实在”。黑格尔的逻辑学是“研究宇宙本体及其恒久元素(即范畴) 所形成之纯理系统者也”〔1 —p44 〕 。他认为,形而上学的内容,是在展示宇宙的本体,所以黑格尔的逻辑学不是告诉人们宇宙的创造,而是宇宙的演化。“演进事实,固与一次创造迥然不同,欲明演进,求之创造,不啻缘木求鱼也”—p45 〕 。至于黑格尔讲的上帝,不过是形容夸张的说法,我们于此等处不必拘泥于字面,遂至以文害辞,以辞害意。上帝可以译为“宇宙本体”。总之,黑格尔哲学“不必言创造,不宜言创造,言创造必有极大困难”—p51 〕 。这下反而让张君劢觉得他与张颐的分歧不是“造成”或是“结构”,而是上帝或宗教在黑格尔哲学中的地位。但纵观他们的争论,分歧的确是在造成还是结构,上帝和宗教问题只不过是问题的引申。主张“造成”必然以黑格尔关于上帝的论述来证明,恰恰暗示这种对黑格尔形而上学的理解离神学的理解不是很远。